于长銮,枣乡无棣人,聪明透顶,天赋极高,文笔甚佳,在当地很有些名气。一九七三年,他写出报告文学《牵马上高楼》,万余言洋洋洒洒,将高楼人治理马颊河的英雄事迹付诸报刊,由此更是名噪地、县文坛。他曾于酒后狂言:“无棣大洼的庄稼地里,就数咱这棵歪脖子秫秫高!”
于长銮性情狂放,经伦满腹。这老兄读书多,见识广,古今中外,尽无不知;诗词歌赋,尽无不能;糙词俗语、乡谣俚曲,随意拈来,鲜活生动,富幽默感。听他谈文说艺,是一份享受。他说话口吃,属重点字词多次重复一类,这倒没有影响他的语言表达,反而为其增添了韵律感、节奏性。说到慷慨激昂之处,往往手舞足蹈,又喜择用东坡、稼轩壮词佐之,形神皆备,具黄钟大吕气势。聊起乡女村姑、闺怨妇愁之见闻,则常用易安之句做点睛之笔。说到伤心处,听者尚未动容,他那里已自涕泪俱下,嘤嘤有其声。
于长銮心中亦有不忿之事,他恨天道不公,只让其钟灵秀于内,却没有给他一副好皮囊,自嘲为“歪歪树结了颗浆包枣”。我等几个文友曾劝慰他不要太悲观,说他的五官、身材并非实在让人看不下去,只不过个儿矮些,背驼些,脸黑些,眼虽小但炯炯有神,眉虽疏却位置周正。听到我们的戏谑,他总是嘿嘿一笑,言道:“你们就别夸、夸我了。就这副尊容,你们嫂、嫂子拿着当宝、宝贝,夜夜搂、搂着不撒手!”
我与长銮结为挚友,一因文,二因酒。在我们这帮文友中,他酒量最大,荣膺酒魁,无人能出其右。也只有我敢豁出自个儿肠胃,舍命一陪君子。记得是一九七四年夏,他参加一个创作班子,住在一处偏远之地的小旅社中。我赶去探望他,令其喜出望外。其时暴雨如注,地面水积盈尺。他语结面赤、大呼小叫:“好友冒、冒雨而至,岂能无酒、酒、酒佐兴?正可开、开怀畅饮,一醉、醉、醉方休!”说罢,抓起桌上大茶壶,披一件雨衣夺门而出,扑入雨中,脚下蹚起一路水花。约半小时后,人随声到,他浑身精湿地回到旅社,脚跟立处水注一汪。他用茶壶打回三斤高度散白酒,买回一包油炸花生米、二斤猪头肉。就在这间简陋的旅社客房中,几个自诩为文人骚客的挚友,以碗代杯,以手为筷,开始了一场豪饮。室外风狂雨暴,室内高谈阔论,话添酒兴,酒助神思,于半醉间应常銮之议以风雨为题联句,好词泉涌,妙对迭出,直至风停雨歇,酒干肴尽,鼾声四起……
后来,我调回淄博工作,与长銮失去联系。一九八五年,几位滨州地区的老朋友来访,问及长銮,又得知他一件奇趣之事:
长銮嗜酒日久,积习伤身,祸及肝胃,食量大减。在家人多次催促下,他方到县医院检查,被诊断为肝癌晚期。去省、地医院复查,结论确定无疑。家人如天塌一般,痛哭流涕,几不欲生。他老兄倒坦然,厉声喝道:“是福、福不是祸,是祸、祸躲不过!哭有何用?快去筹集钱、钱款,我要去北京求、求医!”
他就那么揣着万余元钱,临行喝下一碗酒,独自一人壮士般地奔北京去了。待到在北京托人牵线找上门子,他却在专家门诊室前停住了脚步。别看他外表摆出个大义凛然、视死如归的样子,心内怎会对死神不惧?此时,他的神经已绷紧到极限,生怕专家名医的一句真言让其訇然崩溃。自思:我这病已由多家医院确诊,凭现在的医疗科技条件,恐无谬误之处,结论已是板上钉钉,何苦再经受专家名医那沉重的最后一击?反正自己已是判了死刑的人,与其在病榻之上苟延残喘,倒不如死它个惊世骇俗、轰轰烈烈,为自己那在无棣大洼里的文名再抺上最后一笔奇异的色彩!人之一念,也就形成于短暂的瞬间。长銮就这样轻易地想定要一死而了残生。
长銮将“赴义”地点选在北京八达岭长城,意下有借雄关以成就“雄鬼”之意。当他紧咬牙关,提着颤抖的双腿登上长城最高处,还没等那几滴英雄泪挤出眼眶,目光却被长城内外的壮美景色吸引住了。只见长城盘亘群山之巅,似巨龙般蜿蜒腾跃;远山近岭秋叶正红,如火烧云般铺天盖地;塞外长风吹来,猎猎扑面,涤胸荡怀。此时的他犹如醍醐灌顶,霍然醒悟:糊塗呀糊塗!我为何要这样急促地抛弃这个美好的世界呢?名山才访过几座?大川才渉过几条?潦草走去岂不可惜?我何不利用残生浪迹山水,走几处是几处,看多少算多少,死在青山绿水间,葬在松涛竹影里,赢得风流薄幸名!
长銮拿定主意,揩去自己把自己吓出来的一头冷汗,抽回差一点就迈出的那一步,转身奔向北京车站。他计划是先奔嵩、衡二岳,再去九华、雁荡,若能走得更远,就去东海普陀……
他这一去如鱼潜深渊、鹤隐长天,再无半点消息。
半年以后,正当单位上遍寻无望,家人心灰意冷之际,长銮却游魂似地出现在大家面前。人还是那个干巴人,可明显比先前结实了些;脸还是黑漆灶王的那张脸,但黑里透出健康的红色。进得门来,他没问自己走后家中诸事,倒是结巴着个嘴,把自己“思想转变”过程与走过的名山大川、听来的奇闻逸事侃侃道来,全不管家人友人听得哭一阵笑一阵,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。
次日,长銮去医院查体,怪了,多项诊断指标恢复正常!
十日后,长銮又离家门,踏上去西北大漠的旅程,他要去观赏、体味《勅勒歌》中“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”的景色……
听老朋友们讲,长銮至今犹健在无恙。模样没变,脾性未改。只是酒不喝了,他说“那玩艺儿伤人!”文章也不写了,他说“不愿再为浮名所累!”
骚客长銮;
酒家长銮;
奇人长銮;
趣人长銮!
这正是: 文风恣意说趣闻, 笑落清泪湿青襟;
奇人风标堪垂范, 自在人生第一人!